以直報怨與以德報怨
人世間有許多無奈的事,必須面對各種不合理的對待,包括無理的否定、傷害、污衊、辱罵、騷擾、攻擊等,此或可統稱為「怨」。而面對「怨」,古來有兩種方式,一是「以直報怨」,另一是與「以德報怨」。「以直報怨」,顧名思義,乃直率地因應此不合理,力爭公平和正義;而「以德報怨」是不與其一般計較,退一步海闊天空,反倒去善待對方、友愛對方。以下就此兩者表達一些初步的想法:
(一)、以直報怨
儒家是講「以直報怨」,而不是「以德報怨」,至少在《論語》中孔子是這樣表示的。有弟子問孔子說「以德報怨」,其覺得如何?孔子回答是:「以直報怨,以德報德。」可知,孔子對於是非對錯乃是清楚分明的。
或者說,「直」在《論語》中是個重要的美德;如「益者三友」中,其中一個即是「友直」。而且表示,寧可在一個講理的法治國度中處處受罰,也不要在一野蠻無理的社會裡生活,如《論語》中柳下惠寧可「直道而事人」,而不願「枉道而事人」,即說明了這個道理。包括在「擧直錯諸枉」與「擧枉錯諸直」間,《論語》兩次提到「擧直錯諸枉」的重要,認為「舉直錯諸枉,能使枉者直」,而且說「擧直錯諸枉,則民服;擧枉錯諸直,則民不服。」換言之,孔子認為,人生在世要作個正直、直率的人,能認清是非,不做鄉愿。《論語》:「人之生也直,罔之生也幸而免」,又是一例,認為人的生存要依於正直,若不正直也能生存,那只是一種僥幸而免去了災禍。
雖然直率、正直是《論語》中強調的觀念,但技巧與方法也是很重要的,否則直而無禮、直而放肆,將顯得突兀與魯莽。《論語》中就記載有父親偷羊,而孩子卻主動告發──孔子表示他所謂的正直不是如此,而卻說「父爲子隱,子爲父隱,直在其中矣!」此除了強調人倫孝道的重要外,也認為正直的表現方式,可以是有彈性的,而不是粗糙、粗劣的。(當然,「父爲子隱,子爲父隱」其中仍有諸多價值暨道德反思的空間。)
(二)、以德報怨
《論語》「以直報怨」、「以德報德」,背後所彰顯的是合理、公義、公道、是非分明等價值觀;相對於此,老子《道德經》提到「以德報怨」的觀念。而此「以德報怨」可在何種脈絡下理解?──當別人帶給你傷害,讓你痛苦,而你卻以恩德相報,這是怎麼樣的思維及心境所能辦到的?
「以德報怨」在宗教中表現的最為徹底,大凡所有的宗教,皆傳遞著「以德報怨」的訊息。基督宗教說:「當別人打你的右臉時,把你的左臉也給他打」,以及「凡事包容、凡事相信、凡事盼望、凡事忍耐,愛是永不止息」等,即表達此一意涵,而且可看出其間核心基礎在於「愛」。此外,佛教所說的「無緣大慈,同體大悲」,此大慈大悲所表示的境界也在於此;又例如證嚴法師常說的「普天三無」──「普天下沒有我不愛的人、沒有我不信任的人、沒有我不原諒的人」,這也是大愛極致的展現。
大愛或真愛是連敵人也愛,初步看來何等不合邏輯。就常人思維而言,多傾向於「以直報怨」;意即,若別人打你的右臉時,你不是也打他右臉,就是打他左臉,怎麼可能連左臉也給他打?──然而,這就是「愛」!往往讓人看似愚蠢的行為,背後卻常有偉大的情操,而這樣偉大的情操未必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。
可知,愛與慈悲是「以德報怨」背後重要的要素,就一般人來看很愚蠢,但其實卻很偉大。而此一作法,某種程度也顛覆了人們對是非、對錯等的制式認定,一如《靜思語》所說「原諒別人就是善待自己」、「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」等,告訴我們以暴不能制暴,仇恨也不能化解仇恨(如沾滿血的衣服用血水清洗永遠洗不乾淨)。而倘若我們選擇諒解,就是一種釋懷和放下;此釋懷放下的同時,不只讓自己遠離痛苦,同時也令心靈境界昇華。
(三)、「以直報怨」與「以德報怨」間的辯證
若問「以直報怨」與「以德報怨」兩者之間,何者境界較高?還是不同的情境有不同的面對方式?抑或是不同性格的人會有不一樣的處理方式?或者說,在正義與大愛、理智與情感、公道和溫暖、批判與諒解等之間,其先後優劣等該如何衡量呢?
以上是價值抉擇暨倫理學探討會遇到的問題。但這兩者間或許是相通的,存在於一種輾轉的辯證關係,而未必截然對立。意即,談正義、公平的背後,其實含有「愛」的層面,而且在談「愛」的同時,可能也是為了實現與追求某種公義。
換言之,宗教談「以德報怨」,但絕非不重視正義原則,而是另有一套正義觀。例如宗教徒的世界觀,往往與一般無信仰者不同,宗教認定有來生,或者有所謂永恆的生命,如基督宗教有天堂、地獄之分,佛教有三世業報說,如此機制的訂立,背後已蘊涵一套正義的追尋。
如基督宗教說「因信稱義」,認為公義是透過對上帝的信仰來實現的。人世間沒有所謂的公義可言,現世的利害得失並不是恆久的,都只是浮光掠影,而要重視來世的至福。因此《聖經》說:「我的國不在這個世界」,要人不以此生的福禍為福禍、得失為得失。同樣的,佛教強調因果報應,認為在業力法則下,一切的善行終將得到善報,惡行得到惡報,不容絲毫之差,只是報應的時間、地點及方式等各有不同。
如此,「以直報怨」與「以德報怨」間,或者所謂的公義與愛,兩者間未必毫無關聯,甚而可說是緊密相關的。而宗教家的「大愛」之所以異於「婦人之仁」,其一也在於「見識」的不同,能以智慧明斷而愛所當愛,在實現愛的同時顧及到公義之原則。
「以直報怨」與「以德報怨」兩者之間,或可用佛教所說的「二諦」來詮解。其中「以直報怨」乃是「世俗諦」,即對於世間是非、對錯、善惡、真假、凡聖等有著明確的分判,不和稀泥;而「以德報怨」屬「勝義諦」,在此一層次中超越一切二元對立,進入非善非惡、非對非錯等的絕待境界。而依龍樹《中論》所說: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,不得第一義,則不得涅槃。」可知世俗諦與勝義諦間並不是對立或矛盾,而卻是相依而成的,乃是一個連續性的動態過程,而當中也可能涉及到「手段」(means)及「目的」(end)的靈活運用。
總之,人我之間繁複的對錯是非,常令人感到棘手、神傷,其間除求無愧己心外,要不就「以直報怨」,要不就「以德報怨」。而佛教之談「空」,對人世間的價值取向,自有一套觀點,如佛典的「二諦說」即是,依此或可調和「以直報怨」與「以德報怨」兩種看似對立的主張。如此,佛教的大慈大悲,雖傾向於認同「以德報怨」,但未必就否定「以直報怨」,而仍有一套正義的堅持,其中端賴於佛法辯證深意的掌握!(2013.10.26林建德寫於花蓮歇心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