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應 vs. 超脫
在相對的世間中,一切可說是此和彼的關係;或者,可以藉此和彼的關係,說明世間萬象的二邊或兩面。就佛典中,此、彼可表示出一種對待關係,如「此有(生)故彼有(生),此無(滅)故彼無(滅)」,其中的生、滅及有、無,所指為世間一切現象的狀態。如此的生滅、有無,依《阿含經》和《中論》的說法,皆是此、彼的關係所成,可由此、彼來說明生滅有無的現象。而如果有無兩者是「被解釋項」,其所對應的「解釋項」,可說是此、彼,有無皆是因此故彼而來;也正因為是此彼因緣相待而成,所以說性空或無自性。
但就《老子》而言,有無等之此彼兩者可說是「同出而異名」,此時此、彼乃是一個整體,是由一個整體分而為二的對待關係,並由此、彼兩個代名詞,來泛指一切對反的事物,如陰陽、虛實、男女、前後、大小、高下等等。此、彼之間的關係,如同前面對反語詞的解析一樣,可以包含既對立又統一的關係,以及兩者間的相反相成,相互轉化、消長、制約、交感等。而所謂的「此有彼無」、「有消無長」或「此消彼長」等,皆標示出兩兩間的消長變化。
初步就此、彼的語言使用方式作比較,可以知道兩者指涉對象有所區別。《中論》所依的「此有故彼有」的此彼,乃是要論述緣此生彼的因緣關係;而《老子》的此彼,卻可作為一切二元對立概念的代名詞。而且,不僅此、彼指涉對象不同,此彼中的作用以及所要表達的觀念,也迥然有異。
如《老子》乃是在此彼消長的自然觀照中,求順應而能保全長生;《中論》卻以此彼緣起關係對一切進行解構,[1]使能離一切執而邁向超脫。更進一步說,阿含佛典的此、彼,作為解釋項,其不僅解釋有無、生滅,同時也用來解釋一切;而在解釋一切的同時,也在於解構一切。換言之,此彼不只是用來解釋一切,也用來解構一切,說明一切皆依此彼因緣條件而來,實無自性可得;[2]如此解構一切的同時,使人能捨離一切而朝向解脫之路。從中可知因緣法的此、彼,顯示出解釋、解構到解脫的大致歷程。[3]可知,佛教以因緣條件為主的此彼關係,與道家以此彼來指涉二元性之事物,明顯有別。
總之,《中論》以五蘊身心的苦迫現象為立論的起點,重於內在此彼間的身心觀照,了知一切空無自性,從而在離一切見中尋滅苦解脫之道;而《老子》視天地萬物為一有機的整體,從「仰則觀象於天,俯則觀法於地」掌握自然現象變化的秩序與規律,以求人事的順應之道,因此可說兩者思想理論的出發點,乃是源於不同現象的描繪或解釋,而分別形成順應自然與出世解脫兩種不同的性格;所以順應與超脫,可說是《老子》與《中論》談消長律與緣起法不同的目的。[4]
摘自拙作 《道與空性:老子與龍樹的哲學對話》頁362-364.
[1] 此處的解構一詞,未必即是解構主義(Deconstructionism)的解構;若用佛教的術語來說,此解構的意涵近於「破」,即在空義下進行遮遣。但如此的破,也不能說與西方解構主義全然無可對比之處,相關著作可參考:Wang Youxuan, Buddhism
and Deconstruction: Towards a Comparative Semiotics, London: Routledge Curzon,
2001. Jin Y. Park edited, Buddhisms and Deconstructions, Maryland: Rowman & Littlefield, 2006.
[2] 由此可知,佛教的「解構」,並不只是唯有「空」才能為之;或者說,「空」的解構,從緣此生彼的因緣法亦可得,同樣可展現諸法無自性之意;如此也說明阿含緣起與般若性空的一貫性。
[3] 月稱也認為《中論》的主題是緣起,目的是達至涅槃;其《明句論》即從《中論》的皈敬頌裡,分成「主題」與「目的」兩個論項,認為龍樹 以「八不」來宣說《中論》緣起的主題,而戲論寂滅則代表《中論》的目的。以上說法參考自萬金川《中觀思想講錄》(嘉義市:香光書鄉,1998):77。
[4] 綜合上述消長律與緣起法異同的比較,與上一章第三節小結之圖示對照來看,有其相應之處。可知消長律與緣起法,皆道出世間相待而立、變異轉化的現象;但面對此一現象,《老子》從自然的觀照中求人事的順應,《中論》則從身心觀照中捨離計執而求超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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