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5月27日 星期六

「批印」文稿該不該回、值不值得回?--談一個「兩難」情境

2017.5.27  Sat.

「批印」文稿該不該回、值不值得回?
--談一個「兩難」情境

我曾在<印順佛學與大乘是佛說>表示,我們樂於看到印順思想的批判,卻不能接受粗糙的批判。然而遺憾的,絕大多數批判印順法師的論文都流於粗糙、淺薄,面對這樣的文章,究竟是該回應,還是置之不顧、置若罔聞呢?

不回應、不理會,好像是默認了對方的批評;但回應了、理會了,又坐大對方聲勢,讓不是問題的也成了問題。

例如有人抹黑你、污衊你,說你詐欺貪污等,你不作回應,彷彿是一種默認;相對的積極澄清解釋,又陷入「無中生有」的「辯污」中,及至引發更多關注,即便最後結果還你公道,但過程中已是傷痕累累

同樣的,印順法師明明主張「大乘是佛說」,但卻被扣上是「大乘非佛說」的倡導者(即便是「溫和版」);面對不實指控,一時真不知從何說起,雖說真理愈辯愈明,但這只針對頭腦清楚的人而言,頭腦不好恐只會愈辯愈混。

記得2003年我在昭慧法師引介下,在靜思精舍第一次拜會印順導師,我請示他說:一些批評他的文稿,他是如何看待的?由於他的浙江口音,我聽不是很清楚他的回答,但大意是說不成熟的文章就不需理會、不用回應了。

印順法師深知受污不辯、忍辱等道理,對於誤解、曲解以及不了解,自是淡然淡定處之。他曾在著作中表示,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宗,但仍是有人以為他是三論宗,稱他為論師,對此他沒有追究原因,也沒有多作解釋,只是說:「怎麼叫都可以,我自己知道不是這樣就好了。」

對於他人不懷好意的批評,相信他應該也是這樣的態度,任由他人說,「自己知道不是這樣就好」。就像一個人莫名被吐了口水,清洗乾淨就好,不需回吐相報;同樣的,面對別人無知的錯誤,用不著白費力氣拳腳相向,需要自清之處適度澄清即可(重於「顯正」)。

但這不代表印順法師沒有接受批評的雅量,在他所編的《法海微波》中,可知他殷切期望他人的迴響、評論。如在「自序」裡他感慨表示:「大德們又都惜字如金,不願提供寶貴的意見」──可知其實很想知道別人看法、評語,這意味著他樂於接受批評,以一種開放的心胸看待自己出錯之可能,畢竟深受中觀思想影響的他,了知自我檢視、自我懷疑和批判是必要的(可見<保留信仰錯誤之可能>一文)。不過如先前所言,樂於接受的批評是如實、善意的,而且能說之以理,卻不是斷章取義驟下評論。

十幾二十年前讀到「批印」文章,我會有參與論辯的熱情;但這幾年間,一來看到「批印」文稿多不上道、不入流,態度上顯得「懶得理你」;二來被「大愛」感召,慈濟人文的洗禮要我學會包容和善解,不想在文字上與人結怨。

如此,我漸以同情、憐憫取代批判和責斥,始終認為:「在邁向菩提道上的思想探索,印順法師跑得太快、爬得太高,使得不少人無以為繼,於是接踵而來的是諸多不相應的批判。」意即,這些「批印」人士跟不上印老思想的深度與高度,無法消化、吸收他的見地,亦不想虛心求教認真理解,只好直指為錯,這是一個人程度、胸襟和心懷的問題,如此也毋須一般見識了。

總之,面對「批印」文稿回不回應存在兩難;但可以確定的是,默然無聲絕不代表默認,而卻是這樣的文章無足輕重,根本不值得回應。但願「批印」人士能有此自知之明,勿把別人的退讓視為理所當然......

「由善門入佛門」

2017.5.26  Fri.
「由善門入佛門」
慈濟功德會重視慈善救助,未必代表慈善志業優先於佛教信仰,或只為眾生而不為佛教;相對的,慈濟仍有其宗教理想,即透過慈善事業來體現佛教信仰,當中以慈善救濟為「權」,佛法解行為「實」,顯示對佛教理想的堅守,如「由善門走向佛門」是證嚴法師開示時經常強調的重點。

亦即,慈濟的社會關懷一直試著緊扣佛教信仰,慈濟慈善的腳步是立基於佛教的慈悲,而視慈善為佛教修行的實踐;如果沒有佛教修行的關切,這樣的慈善不是證嚴法師的原意。她曾表示:救貧、救病外更重於「救心」,「救心」乃是其中關鍵,而這也成為慈濟「慈善」的特色;換言之,證嚴所認為的慈善,不是僅止於救貧治病,而富有深刻的教化內涵。例如她說不只是要「教富濟貧」──呼籲有能力的人幫助貧困之人,而且還要「濟貧教富」──救濟貧困人之餘,也讓他們知道救人、助人不限於富者,只要有心亦可貢獻一己之力;如此經慈善進而行教化,形成一源源不絕的善的循環。[1]

此外,證嚴法師還提倡「見苦知福」的觀念,即看到人間疾苦,可以感知到自身的幸福,從了解他人的苦痛因緣,方能知福、惜福而再造福,走向佛教修行之路。就佛教苦集滅道之「四聖諦」而言,佛教修行的第一步要先知苦、見苦,進而了解苦的原因(集),依著滅苦的道路起修(道),走向滅苦的境地(滅)。[2]所以透過慈善救助深刻體會到苦的真實性,進而發心修道、自利利他以滅苦(不管是自己的苦或他人的苦),乃是慈濟佛教修行的基本路數,也是證嚴法師「從善門走向佛門」的重要理念。可知,慈濟慈善工作的推行中,教化始終是主要關注,也就是為了「救心」;如此,證嚴法師以「為佛教,為眾生」之核心理念,所開展的慈善志業,從一開始即不同於絕大多數的慈善團體,不只設限於「身苦」,更是重於「心苦」。

「由善門走向佛門」或可從慈濟基金會「四大志業」的展開看出。除慈善、醫療之外,教育、人文兩志業體也是證嚴高度重視的,這四大志業緊密相關。[3]除了救拔眾生身體之苦外,還重視人文精神層次的提昇,重視品格教育、道德教化及淨化人心等,可知關心的不只是生命,還有慧命。亦即,「從善門走向佛門」說明慈濟善門的實踐中,已然含有佛門的理想,而走向佛門後,更要從善門中積極行入世關懷。如此,慈濟的慈善與醫療中,具有教育及人文向度的理想,而教育、人文裡,亦含有慈善與醫療等入世實踐的趨向。對證嚴法師來說,不只是「從善門走向佛門」,也要「從佛門趨入善門」,善門與佛門或可說是「相即不二」或「相即相入」的;這說明了慈濟的慈善與醫療具有教育、人文面向,反之亦然。四大志業慈善、醫療、人文、教育之劃分主要是在「事相」上,但在證嚴法師心目中,這四大志業其一都必須含攝其它三志業的關懷。[4]

總之,就證嚴法師的初衷而言,慈濟不只是世間慈善工作的推動,還包含宗教聖境的尋求。換句話說,「由善門走向佛門」--藉由慈濟志業體現佛教信仰實踐,乃是她長久以來的想法;慈濟是要以佛教精神從事慈善救助,視慈善工作為佛教修行的法門,進而把慈善、醫療、教育、環保等利他志業,視為是意義和價值實踐的過程,透過利他善行的開展引領志工共成佛道,終而體現《法華經》「一佛乘」的理境。

[1] 潘煊,《行願半世紀──證嚴法師與慈濟》,台北:天下文化,2016年,頁56-61
[2] 同上註,頁82
[3] 詳細介紹可見慈濟基金會官網:http://www.tzuchi.org.tw/
[4] 此觀點謝謝楊秀娩同學之啟發。慈濟除慈善、醫療、教育、人文之「四大志業」外,另投入國際賑災、骨髓捐贈、社區志工、環境保護四項入世關懷;由於這八項同時推動,合稱為「一步八法(腳)印」(可見慈濟基金會官網簡介),這也說明慈濟志業之開展可視為一環環相扣的整體,彼此之間密不可分。

「以身作則」?!

2017.5.25  Thurs.
「以身作則」?!
小女吃飯經常是「坐立難安」,活蹦亂跳、刻不得閒。有一次我餵她,告誡她說「專心吃」、「慢慢咬」等,只是當我話說口時,卻也發現這是我自己做不到的。意即,我吃飯時總是心不在焉,雖沒有東奔西跑,但頭腦老是不停運轉,想其它事情,常不自覺的狼吞虎嚥,最後吃了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,甚至是吃得太撐、太飽,醫師都說我的胃已走位變形了。

拿自己做不到的事來要求小朋友,想來也真不對。又例如小女現在喜歡看巧虎、動畫等,每次都和她約法三章,最多只能看半小時,讓眼睛休息一下。然而,我自己想想,當我打開電腦,看信、寫文章、上網等,時間總超過一小時以上──如此,相同的規範不也該「反求諸己」嗎?

每次小女玩玩具,我會告訴她要收好,物歸原處。可是我自己拿了東西--不管衣服、書本等,常是貪圖方便隨手一丟,這又是「嚴以律女,寬以待己」之一例。

平時我告訴小女要有禮貌,把「請、謝謝、對不起」等掛在口邊,可是發現自己的禮儀、禮貌也有待加強。包括常叮嚀小女要小心、注意安全,但我常是粗枝大葉,放任自己隨心所欲的慣性習性,而不夠警覺。

「有其父必有其子/女」,其中似也說明了「身教」的重要;如此在要求他人之前,自己要先做好榜樣,否則小孩耳朵所聽和眼睛所見不一致,最後只會「聽者藐藐」;因此唯有「以身作則」,才會達成生活暨品格教育的目的。
拿自己做不到的事來要求妳,阿比感到慚愧!

什麼都不做

2017.5.24  Wed.
什麼都不做
詩哲泰戈爾在《漂鳥集》第171句中說:「你或在工作,或者沒有。當你不得不說:『讓我們做些什麼吧』,那末禍害便要開始了。」(Either you have work or you have not. When you have to say, "Let us do something," then begins mischief.

這首詩的意蘊深遠!如果一個人靜靜坐著,什麼都不做,獨自一人沈浸在寂靜中,而且時間愈長愈好,這樣的人是幸福的。相對的,人總為現實所迫,不得不去做些什麼,而讓自己生活過得辛苦。

曾聽一作家在演講中表示,他可以在一清幽的地方,一個人安靜地看著天上的雲朵,端視它千變萬化,長達三小時之久;也耳聞有人吃一頓飯長達兩、三小時,因為他要區分每一顆米粒的不同味道。

如此之「慢活」,看來沒有效率,浪費時間,但這樣的閒情、安適與自得其樂,才可以說是深深的活著(「深活」),真切的去品味生活、享受人生(「樂活」)。

看電視新聞是我每天的習慣,但有一天早上看到政治相關新聞時,突然覺得厭煩、吵雜,隨即關掉電視,把注意力拉回到當下的身心,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沈靜下來。

我們一直不自覺的向外追逐攀緣,但有些時候「精神內轉」、「回心轉意」,把六根向內收攝,覺知當下的存在,這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。

我們「人」是human being,不是human doing,因此單純存在的本身,即足以彰顯人之為人的價值,而未必一定要去做些什麼。

每個人都當訓練自己就只是靜靜地坐著,什麼也不做,如此之「無為」,不隨外界紛擾浮動,才可以感受到自己真實存在,久而久之或能「無為而無不為」。

略談佛教身體觀

2017.5.23  Tues.
略談佛教身體觀
一般認為佛教是「重心輕身」,諸多語彙如「一切唯心造」、「萬法唯識」,及至「意業為重」等,皆強調「心意識」的優位性;相對於此,身體的定位似有輕忽的傾向,甚至否定排斥之。若回到佛典脈絡中,初步可知有三種可能觀點:

一、從欲望對治談身體
  阿含經教為捨離對身體的貪愛執著,視身體為不淨而冀捨欲清淨。如此,把身體當作「臭皮囊」,處處流出不淨,而一旦知其不淨,就會捨斷無謂的愛染貪執,得到身心的安定。[1]

二、如實觀照身體本然
  在阿含經教中的「身念處」修行,要人時時保持對身體的覺知,而「觀身如身」。意即,不管在行住坐臥,或眠寤語默之間,任何一舉一動都要保持正念明覺,如實知道當下身體的狀態,而訓練覺知力、觀照力。[2]

三、善用身體做有意義的事
  以上兩類是主要聲聞乘的觀點,重於自身的修持和解脫;但在菩薩乘中卻時常表達「奮不顧身」、「捨身救人」的意義。如《無量義經》中說:「於法內外無所吝,頭目髓腦悉施人」即是,包括「割肉餵鷹」、「捨身飼虎」等故事,都表達菩薩「獻身」眾生的心志,如此而輕視身體、視身體為工具而非最高價值,要人善用身體做有意義的事。

  如一開頭所說,佛教給人印象是重視心靈、心性與意識等,而鄙薄身體;過去我的研究也都集中在「心意識」的探討,未來可以的話我想要「回身』轉意」,多談一下佛教的身體哲學,期能達到「身心平衡」。


[1] 不淨觀」之一例如《中阿含經》卷20〈長壽王品〉:「比丘此身隨住,隨其好惡,從頭至足,觀見種種不淨充滿,謂此身中有髮、毛、爪、齒、麁細薄膚、皮、肉、筋、骨、心、腎、肝、肺、大腸、小腸、脾、𦝩、摶糞、腦及腦根、淚、汗、涕、唾、膿、血肪、髓、涎、膽、小便。如是比丘隨其身行,便知上如真。彼若如是在遠離獨住,心無放逸,修行精勤,斷心諸患而得定心,得定心已,則知上如真。是謂比丘修習念身。」(CBETA, T01, no. 26, p. 556, a18-26)
[2] 如《中阿含經》卷24〈因品〉:「比丘觀身如身,比丘者,正知出入,善觀分別,屈伸低昂,儀容庠序,善著僧伽梨及諸衣鉢,行住坐臥,眠寤語默皆正知之。如是比丘觀內身如身,觀外身如身,立念在身,有知有見,有明有達,是謂比丘觀身如身。」(CBETA, T01, no. 26, p. 582, b24-29)

論文審查的立場與態度

2017.5.22  Mon.
論文審查的立場與態度
論文審查立場上有主、客觀之分,客觀立場意味著公正、中立、超然等,主觀則是先入為主,甚至隨心所欲。

除主、客觀立場之分外,在心態上亦有善、惡意之別。惡意換個方式說即不懷好意,對於論文的缺失,百般刁難挑剔,雞蛋裡挑骨頭;相對的,善意是作正面、正向解讀,欣賞作者的優點及創意,而有「成人之美」的雅量。

如此,綜合論文審查的兩種立場與兩種態度,可說有四種可能:客觀善意、客觀惡意、主觀善意、主觀惡意。

客觀善意是立場持平、不偏不倚,除正面肯定對方優點,並設法替作者思索怎麼寫可能會更好,而不是只有否定;反之,客觀惡意雖也是持平審查,但不會為作者設身處地著想,只是一昧批駁、給予負評,縱然審查意見頭頭是道,但也只能服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。

至於主觀善意是以個人偏好,依片面所見給予全然的支持肯定,雖然投稿人遇到這樣的審查者應心懷感激,但卻有「勝之不武」之感,審查者似也流於「鄉愿」;而主觀惡意是以一己偏見、成見,無視論文可能好處,以個人之惡全盤否定,阻絕其發表出版之可能。

每件事物都有諸多面向,未必有絕對標準,論文寫作亦然,「可乎不可,不可乎可」──在肯定處作否定,否定處作肯定,時而可見。

雖然學界「主觀惡意」的人不少,但我仍自勉論文審查能作到「客觀善意」,大家將心比心,把個人好惡恩怨擺一邊,否定之餘也多給予建設性意見,這樣學術的氛圍、生態才能良性健康的發展。

「真空妙有」

2017.5.21  Sun.
「真空妙有」
「人生只有使用權,沒有所有權」是證嚴法師一句名言。此話寓意深遠,若進一步延伸思考,或也表達出佛教「真空妙有」的智慧。

「沒有所有權」,意味著「諸行無常」,人生的一切皆空,沒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全然掌握,沒有什麼是我的(「諸法無我」);儘管如此,我們卻依舊保有「使用權」,可以活用、善用之。

例如身體,我們不能阻止其生病、老化,一切的生、老、病、死皆不是我們可以操控的,但卻可以在有限的生命中,發揮出最大的良能與價值;或可說,唯有真正的善用,才能真正的擁有。

不只是身體,人生的一切皆生不帶來、死不帶去,皆無法擁有,但在生死過程中,一切都可以享有。相對的,自以為擁有卻沒有好好利用,此看似是有實而是無。

這讓我聯想到佛光山星雲法師說:「錢,用了才是自己的!」

一般而言,錢如果用了、花掉了,已然不再擁有,不再是自己的;但「錢,用了才是自己的!」或有針砭之意,告訴「守財奴」或慳吝不肯佈施之人,錢唯有用了才是自己擁有,否則死後留給後人,不能算是真正自己的。其中「用了」可謂是「空」,「自己的」又可云「有」,「用了才是自己的」或也是另一形式的「真空妙有」。

五蘊非我 vs. 真心梵我

2017.5.20  Sat.
五蘊非我 vs. 真心梵我
  釋迦佛承續《奧義書》所代表的革新思想,亦對古婆羅門教展開批判;[1]然相對於《奧義書》所帶來的內部改革,依舊屬於婆羅門教傳統,佛陀卻對其部份關鍵教義不以為然,儘管佛陀各種修行觀念和方法深受《奧義書》影響;可以說佛教之誕生是接續著《奧義書》傳統的「軸心突破」之再突破。[2]例如《奧義書》雖有「業感輪迴」和「真心梵我」的重要建樹,不過釋迦佛僅接受「業感輪迴」說,卻大力批判「真心梵我」之見,認為《奧義書》真常妙樂的自我說,與現實經驗不符,而是一種形而上的主觀想像與投射;相對的,佛陀主張「諸行無常」、「諸法無我」,以此根本見解和《奧義書》分道揚鑣,甚至分庭抗禮。[3]
  如此,相對於《奧義書》之「真心梵我」,從《阿含經》或《尼柯耶》所顯示的佛陀教說約可稱之為「妄心無我」或「染心無我」,[4]亦即一切法皆在無常生滅之中,皆是「有因有緣世間集,有因有緣世間滅」,[5]沒有一不變的真心本性,姑稱為「妄」(或「妄心」);而且順著諸行無常說「無我」(或「五蘊非我」)[6],如《雜阿含經》開宗明義表示,當觀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無常,而生厭離、喜貪盡、說心解脫,乃至自知不受後有,表達「無常故即無我」之見。[7]可知佛教之「妄心無我」,截然不同於「真心梵我」,而且明確帶有對治或批判意涵,可說佛教之「五蘊非我」說,[8]當是對古印度《奧義書》既有之「梵我五藏」說不以為然。
  佛教之否定「梵我五藏」,乃因為根本沒有「我」的體性存在;佛教固然肯定「識」之重要性,視為「十二因緣」生死流轉過程中極具關鍵的一支,但卻不從「識」建立「我」的體性,而走向「梵我」說,反而力主「無我」說。[9]兩者之對比,初可如下所示:
無我說
anātman
梵我說
ātman
連續continuity
永恆permanency
變動 dynamic/ever-changing
真常
static/constant
歷程
process/ events 
實體substance/ entities 
生成becoming
本質being
  佛陀否定絕對的自我或真我說,認為「我」是依五蘊而成立,如《雜阿含經》卷3:「若沙門、婆羅門計有我,一切皆於此五受陰計有我。」[10]可知沒有離蘊、處、界的實我存在,在有情身心作蘊、界、處的觀察時,肯認一切是無常的、苦的,沒有婆羅門教所說常住、妙樂的真我;如婆羅門教以「識所成我」等的自我說,以為「我」是常住妙樂的,乃是一種顛倒妄想。相對的,如《雜阿含經》卷5所說:「於五受陰如是觀生滅已,我慢、我欲、我使,一切悉除,是名真實正觀。」[11]即在「真實正觀」下,一切都在無常相續的變化序列中,「我」亦是因緣和合而生、而滅,如佛典說一個巴掌拍不響,而要兩個手互拍才作聲,如此眾緣展轉相依所生之法,就沒有一永恆不變的獨存自體,稱之為「無常之我」、「變易之我」等,[12]有情身心之和合相續,只有相對的個體性、安定性(世俗假我),如此而確立佛教五蘊非我說的要義。[13]
  總之,佛陀深入《奧義書》與瑜伽的修煉,清楚認識其長處而汲取之,同時也瞭解限制所在,既採納其精義,亦也防範之。[14]如此,相對於《奧義書》傳統的婆羅門教以「真心梵我」來回應「業感輪迴」,同樣以「業感輪迴」為主要關注的佛教,卻是以「妄(染)心無我」之截然不同的理路作為回應,[15]即五蘊身心的一切,包括「識」蘊亦皆是苦、空、無常、無我的。也因此佛陀雖承《奧義書》依名色而開展身心活動之說,但卻否定有一個「我」入於名色而在其之中,[16]反而表達「緣名色有識,緣識亦有名色」、「識名色共俱」的立場,[17]沒有一個「我」入於名色之中或之內,成為佛教和《奧義書》最關鍵的差別。[18]



[1] 佛陀對古婆羅門教的批判,相關內容可看印順〈九、釋迦的真諦〉,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:(Y 16p83~87) 此外,對於佛教思想起源之背景,及其受到婆羅門教、沙門思潮、《奧義書》傳統等之影響以及《奧義書》在古印度文化所扮演的轉捩地位,另可參考方廣錩《淵源與流變:印度初期佛教研究》北京: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2004,頁90-115
[2] 因此,除把《奧義書》當作是「軸心突破」的轉捩點,亦可採較寬的認定,視佛教出現為「軸心突破」的到來。如余英時曾表示印度的「哲學突破」大致可以《奧義書》的哲理及佛教教義為代表(而不限於兩者其一);見氏著《中國知識人之史的考察》桂林: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,2004,頁8
[3] 如林煌洲所說,古奧義書(西元前三世紀)與初期佛學中之「自我」概念相當不同,因此即便兩者某些用詞、語句之表述、以及關切之議題大同小異,但兩者根本上並不相同。他認為古奧義書之自我概念為本質主義、實體主義、主體中心論,並與其一元的恆常實在概念相一致;而初期佛學之自我概念為非本質論、非實體論、非主體中心論,並與其以無常為唯一實在之概念相符合。前者由宇宙中心論之觀點建構成具有形上意義之有我概念,而後者則由人本中心論之觀點架構成具有倫理意義之無我概念。詳見林煌洲〈古奧義書(Upaniṣads)與初期佛學關於人的自我(Self)概念之比較與評論〉,刊於《佛學研究中心學報》第五期(2000.07),頁1-35
[4] 此處所說的妄心,未必是指後代佛典(如大乘起信論)所說的妄心,而僅是一種相對意義下的概念(即相對於真心或許更確切的說應是染心無我」此「染心」或愛著之心如《雜阿含經》卷10:「長夜心貪欲所染,瞋恚、愚癡所染,心惱故眾生惱,心淨故眾生淨。(CBETA, T02, no. 99, p. 69, c16-17)《雜阿含經》卷26「貪欲染心者,不得不樂;無明染心者,慧不清淨。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90, b15-16)《別譯雜阿含經》卷16:「塵垢來染心,正念能除捨。(CBETA, T02, no. 100, p. 490, a20)
[5] 《雜阿含經》卷2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2, c23-25)
[6] 漢譯佛典把anattā()anātman()譯成「無我」或「非我」,但「非我」似乎比「無我」更適切地傳達否定意涵,而不是主張沒有之意;如Stephen Batchelor認為not-selfno-self之譯詞更為恰當,認為佛陀並未主張沒有我(no self)。Stephen Batchelor, After Buddhism: Rethinking the Dharma for a Secular Age, New Haven: Yale University Press, 2015, p. 198-199.
[7] 《雜阿含經》卷1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, a3-15) 另一譯本《別譯雜阿含經》卷16:「色是無常,無常故即無我,若無有我,則無我所,如是知實正慧觀察,受、想、行、識亦復如是。(CBETA, T02, no. 100, p. 486, a5-7)
[8] 佛教「無我」國內外之研究已不知凡幾,以初期典籍所作的完整而綱要之研究,中文材料可參楊郁文以四部阿含經為主綜論原始佛教之我與無我,《中華佛學學報》,第二期1988.10,頁1-50
[9] 相反的,在《奧義書》以「識」為一切之因,因而得出「識者梵也」的結論,意即「我」是由「識」(一切之因)所成,而這樣的「我」即是「梵」,如此「識」亦即是「梵」,從中可見「識」、「我」、「梵」三者的密切關聯。印順《如來藏之研究》:(Y 39p205)
[10] (CBETA, T02, no. 99, p. 16, b15-16)
[11] (CBETA, T02, no. 99, p. 30, c2-4)另可見《雜阿含經》卷1:「色無常,無常即苦,苦即非我,非我者亦非我所。如是觀者,名真實正觀。如是受、想、行、識無常,無常即苦,苦即非我,非我[2]者亦非我所。如是觀者,名真實觀。(CBETA, T02, no. 99, p. 2, a3-7)
[12] 《雜阿含經》卷11:「譬如兩手和合相對作聲。如是緣眼、色,生眼識,三事和合觸,觸俱生受、想、思。此等諸法非我、非常,是無常之我,非恒、非安隱、變易之我。(CBETA, T02, no. 99, p. 72, c8-11)
[13] 以上部份參考印順《佛法概論》:(Y 8p66~68)
[14] 印順《以佛法研究佛法》:(Y 16p89)這也Gombrich所說,佛陀反對當時流行之思潮,於是乎把舊詞彙注入新意義(infused old terms with new meanings)以作回應把對手(即婆羅門)的用語重新使用,轉成他所想要表達的意涵。見Richard Gombrich, What the Buddha Thought, London: Equinox Publishing Ltd, 2009, p. 2, 111等。
[15] Christian Coseru在〈印度佛教哲學之「心」〉(”Mind in Indian Buddhist Philosophy”)一文中,首先即把佛教「無我」說標示出來,作為佛教與婆羅門教(以及其它哲學)最大的差異,見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://plato.stanford.edu/entries/mind-indian-buddhism/ 2016.8.25取用。同樣的,Georges DreyfusEvan Thompson亦認為佛教談心意識活動,不像其它印度哲學學派( 如數論Sāṁkhya)預設有一個自我,反而以無我(anātman)作為心靈哲學的特點,見兩人合著的”Asian Perspectives: Indian Theories of Mind,” in Philip David Zelazo, Morris Moscovitch & Evan Thompson (eds.), 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Consciousness.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, 2007, p. 8993
[16] 可參印順《如來藏之研究》:(Y 39p205)
[17]《中阿含經》卷24〈因品〉:(CBETA, T01, no. 26, p. 580, a1-3)
[18] 以上部份參考印順《如來藏之研究》:(Y 39p205~206) 文中印順表示,後期佛教所主張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,以此藏心入於一切眾生身中,乃受到印度神學頗深的影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