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.7.22
Sat.
佛教輪迴說之現代詮釋──心理學轉向
先前以朝代更迭等譬喻來說明輪迴之可能過程,事實上輪迴本身亦被視為是一種譬喻手法,乃是某種「寄言出意」。如邱陽創巴(Chögyam
Trungpa)仁波切即表示「六道」是我們心識的投射,「六道」密切關乎我們的情緒和心理狀態,當我們貪瞋痴等各種煩惱習氣顯現時,我們即在不同的生死界域中輪迴流轉著。[1]近來不少學者也指出類似看法,如Rupert Gethin所認為不同輪迴取決於不同的業,業又關乎我們的內心,如此佛教的宇宙觀所描繪的不同圖像,可視為人類各種心理經驗的描繪,而提出「宇宙論和心理學等同原則」(principle of
the equivalence of cosmology and psychology),未來可能的投生世界,全然取決於今生及過去世的心念(及業)之造作。[2]
Peter Harvey亦認為,輪迴既可視為是死後才發生,同時也應視其為此生正在發生的過程。因為人的一生一直都經歷種種變化,不同的心理狀態及情緒等,都讓我們「重生」為「不同」的人,我們的心境可能處於天堂或地獄,端看我們的思想和行為;而這樣不斷變化的歷程,取決於我們的行為或業,將會一直持續下去,不會在死亡的時戛然而止。[3]如Chögyam
Trungpa、Rupert
Gethin、Peter Harvey等人所指出的,心念品質和輪迴存在狀態間的相關性或一致性,顯示輪迴是藉由「譬喻」方式,「具象」的展示業力的觀念及真實性,如此之「譬喻」,使得關心的重點不在於「是什麼」而是「像什麼」的問題,可說是藉由宗教語言的運用助於道德教化的目的。然而這不代表輪迴只是一種譬喻式的想像存在,而不是事實。
換言之,輪迴可視為是一種譬喻,用來反射心識的現象和品質,但這只是一種理解的側面,主要是為了讓一般人更容易接受。David
McMahan認為以現今心理學暨心靈狀態,來解釋古老佛教的宇宙觀、輪迴思想是「現代特有產物」(unique
product of modern age),乃是佛教走向現代化一種「去傳統化」(detraditionalization)及「去神秘化」(或「去神話」demythologization)的過程,這樣的去傳統、去神話廣泛存在於各種宗教間,而不只是佛教,以利於更多非宗教徒、非佛教徒的信受認可。[4]但McMahan這個說法,Rupert Gethin可能持不同意見,未必是因佛教走向「現代化」(modernization),而以「心理化」(psychologization)的方式權巧詮解佛教的宇宙觀,而是早在佛教「阿毘達摩」時期,已然把心識的不同狀態與業、輪迴景況聯結在一起;而且在佛教傳統中仍視輪迴是真實存在的,其真實性猶如英國女皇和白金漢宮之真實存在一樣,[5]而不僅僅只是一譬喻式的想像。同樣的,Paul Williams亦認同Gethin宇宙論和心理學等同的看法,指出輪迴不應只是存在今生人道出現而已,而沒有輪迴的事實,因為這與佛教傳統所述不合。[6]
可知,六道輪迴關乎心意識的投射,以及六道不過是心意識的投射,這是兩種不同說法,後者否定了六道輪迴的存在事實,而只不過是某種「藉此喻彼」的表述手法。相對的,前者仍承認輪迴的真實性,以心意識的品質決定一個人的業力狀態,而有不同的苦樂報應暨輪迴界域,只不過重點應放在今生今世或當下的心識質感,而不去探問未來的存在狀態。對於前者的理解,乃是不少宗教師弘揚佛法攝受眾生的權巧方便,如Chögyam
Trungpa即是一例,包括太虛法師亦曾說:「生死流轉,即於此世界盡見彼土六趣眾生是也。」[7]證嚴法師亦表示六道輪迴的各種眾生,在現實人間即可看到。[8]然而,輪迴的描繪固然涉及宗教語言之特殊性,未必在於真假對錯的事實判定,而是相對於不同信仰者之間好不好用、實效如何(而這也是宗教師弘法佈教所必須考量的);但究實而言,這些佛教大德們對於輪迴的事實想必是深信不疑的。
無論如何,可以確定的是,心意識的品質密切關乎輪迴狀態,升起什麼樣的心念,即存在於什麼樣的輪迴界域中。事實上,以心理質感、現象來指涉輪迴界域,在佛教傳統中必是可以理解的,畢竟佛教認為「業」密切關乎一個人的「心」,如佛典所說以身口意三業中的「意業為最重」,心有種種、故業有種種,[9]包括先前輪迴存在之道德論證已指出「思」(cetanā)在造作惡業、感召輪迴苦報的關鍵性,可知有什麼樣的心識質感,就有什麼樣的業力態勢,有什麼樣的業力態勢,就決定了什麼樣的輪迴場域;不同的心有不同的業,不同的業有不同的存在世界。我們姑可以下表示之:
心識品質──>業力態勢──>輪迴界域(苦樂報應)
簡言之,相對於輪迴,業和苦的觀念更是重要,輪迴或可視為是業和苦的輔助說明,使業、苦更生動寫實的一種說明。不只如此,輪迴也緊扣著心意識來理解(其間可以「業」為中介概念),論及輪迴時背後更關心的實是心識染淨的問題(輪迴亦可視為是心識的輔助說明),這亦是佛教輪迴的特色之一,而不容忽略。[10]
* * *
本文探討佛教輪迴說之可能特色,認為佛教承繼古印度文化以來的輪迴思想,但又作出不同的理解及修正,而成其獨有特點,此包括「緣起性空」的有無存在觀;不落於虛玄神秘的思慮或想像,而成為「無記」的討論;著重從道德實踐的脈絡下肯認輪迴的意義;相對於輪迴更重視的是業、苦和心識等概念,輪迴必須從這些概念來掌握,而可視為是業、苦和心識等的輔助理解。[11]
值得一提的是,本文所述佛教輪迴說之可能特色,主要著眼於初期佛教的觀點,只是佛教傳統說法的一部份而未必是全部;如相對於業力輪迴,大乘菩薩道修行更強調願力轉世的觀念,輪迴不限於行善避惡的勸誡,更在於積極激發偉大的理想與願景,生生世世留在苦難的世間普度蒼生。亦即,一生太過短暫,無法實現所有夢想,死後存在暨輪迴觀念給了人們對未來的想望;如哲學家羅素(Bertrand
Russell)在其自傳中序言中曾提到他活著的理由,並作了如下總結:「這就是我的一生。我覺得非常有意義,如果有機會,我很願意再活一次。」[12]雖然這話的表述感性大於理性,卻傳達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心聲,即對理想主義者而言,只活一輩子是不夠的,而這正是大乘佛法乘願再來的觀念,也可以視為是佛教輪迴說特色之一。
無論如何,人不用過度關心死以及死後,猶如儒家「未知生,焉知死」以及古希臘伊比鳩魯(Epicurus)所說人根本不需要擔憂死亡,因為死前死未到,經驗不到痛苦,至於死後人已走、亦失去所有知覺,也毋須操心,重要的在於把握當下;佛教亦復如是,如前所述不管「前世因」或「來世果」都拉回到「今生」之承受與造作,此時此刻的當下才是最重要的,只要人的一生以自利利他、自覺覺他為中心,一切的努力都「功不唐捐」,[13]在此世或彼世終得到應有報償,這「功不唐捐」亦也是佛教輪迴說所要傳達的意義之一。
[1]
創巴仁波切觀點可見Chögyam
Trungpa, The Sanity We Are Born With: A
Buddhist Approach To Psychology, Boston: Shambhala Publications, 2005, pp.
113-125.
[2]
詳參Rupert
Gethin, Foundations of Buddhism, Oxford:
Oxford University Press, 1998, pp. 119-126.
[3]
Harvey, Peter. 2013. An Introduction to
Buddhism: Teachings, History and Practices. 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
Press.,頁47。因此,佛教可能將輪迴看作是我們心靈境界的反映,它與六道相對應(某些情況下也有十道之說)。這些不同的道,被認為是源於個人的心識傾向。當貪婪浮現腦海之時,我們就和一頭豬沒有差別,因為這時,我們和一頭貪吃的豬的心識傾向是類似的。在一天之中可能出現無數種心靈的境界,隨著不同境界的瞬間改變,可以說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輪迴之中。只要貪婪、瞋恨和妄念尚存,只要慾望和無明不止,我們就在不斷地造業並輪迴著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可以說輪迴和業力並非完全屬於宗教原則,或許也可以用純粹的倫理概念來理解。這種採用倫理學的心理系統,來解釋佛教的業力,似乎是一種相當流行的看法。詳細資料請參閱Loizzo, Joseph. 2011. "Personal Agency Across Generations:
Evolutionary Psychology or Religious Belief." Sophia. 50:429-452.。
[4] David L. McMahan (2008). The
Making of Buddhist Modernism. Oxford: Oxford University Press. pp. 42–59.
[5] Rupert Gethin, Foundations of Buddhism, p. 127.
[6]
Paul Williams, Buddhist Thought, London: Routledge, 2002, pp. 78-79.
[7]
完整內容為:「生死流轉,即於此世界盡見彼土六趣眾生是也。趣,歸趣之義,以六道眾生所造有漏之業,不出三種:一、造惡業者,趣修羅、地獄、餓鬼、畜生四惡趣。二、造五戒十善業者,趣人道及欲界諸天。三、造不動業,如修有漏諸禪定者,趣色界、無色界諸天。是為六趣眾生。盡見者,盡見此諸趣眾生,造何種因、趣何種果,由生趣死、由死趣生,輪迴不息。」太虛法師、唐曜編解,《法華經教釋》,高雄:佛光出版社,2003,頁44。
[8] 證嚴法師說:「其實只要用心透徹佛陀所說的道理,在人間便能看到六趣眾生的形態。諸如有的人集眾福於一身,有的人則承受不堪忍的苦事;有的人行為兇惡、沒有修養,彷彿身處阿修羅道;有的人喪失人倫道德,與畜生無異;有的人很困頓,可是有食物,為何卻吃不下?就如針喉腹脹的「餓鬼」。其他許多身處惡趣的景象,走人人群中也都能看得到。」釋證嚴《靜思妙蓮華‧序品第一》台北:靜思人文,2015,頁412-413。
[9] 相關討論可見林建德〈佛教「意業為重」之分析與探究〉,《台大文史哲學報》,第八十期,2014頁145-178。
[10]
如此,「一切唯心造」,心識的豐富性亦意味著世界的豐富性,佛教的世界觀除六道、十法界外,亦有「三千大千世界」等說法,當中存在著不可勝數的「微塵眾」。一如在顯微鏡底下觀察各種細胞、微生物等,各種型態樣貌變化萬千,正所謂「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如來」,肯定多元或多重世界、芸芸眾生之可能,如此不只是五道或六道,乃至七道、八道等等,亦不無可能。
[11] 如此佛教對於輪迴之探討,一方面不過分重視,另一方面亦不過分否定,過分重視落入無記乃至故弄玄虛,過分否定陷入斷見。
[12]
英文原文為 “This has been my life. I have found it worth living,
and would gladly live it again if the chance were offered me.”詳見http://www.users.drew.edu/~jlenz/br-prolog.html
[13] 「功不唐捐」廣見於佛典中,如《生經》卷4云:「彼種此獲,功不唐捐,皆自得之。」(CBETA, T03, no. 154, p. 99, a19-2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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