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.1.8 Sun.
老子和龍樹「實踐」哲學之初步對比
老子和龍樹的哲學,或可以從目標、方法(工夫)、境界(理想)三項初步對比實踐意涵;如分別以保全長生與解脫死生為目標,而所行的方法分別重於自然無為與自在無礙,最後所要達到的境界是天人合一與涅槃寂靜。
(一)、保全長生與解脫死生之對比
佛教以超脫世間生死流轉為終極目的,而要超脫世間輪迴,對於相對世間的一切都不可執著;而道家非以解脫輪迴為目的,相對地卻以長生久視之道為目標,[1]並告訴人如何透過曲退來保全。[2]所以,雖然兩者皆認為世間苦難的原因,在於智慧之不足,但就《老子》而言,其所謂的智慧,可說是展現在世間相對現象的洞察,一旦能領會其中玄妙之理,即可實踐保全或致勝之道。
《老子》藉由有無觀照,掌握並保全世間兩個面向,《中論》卻藉由有無的觀照,否定並超脫一切,達到我生已盡、不受輪迴之苦的最終目的。據此略可看出中國和印度兩者文化間的不同:印度哲學以苦業意識為共通特色,追求解脫也是印度各學派的目標;中國哲學卻著眼於順應自然、人倫之道,並在此天地之間求安身立命。
(二)、自然無為與自在無礙之對比
《老子》天道推演人道的哲學觀點,認為人應順應自然規律,因此強調自然與無為;如此,「自然」被認為《老子》思想的中心價值,「無為」則是《老子》思想的原則性方法。[3]在此並不嚴格區分自然、無為間的不同,僅強調順應自然而不有為造作,乃是《老子》思想主要的修養工夫。相對於此,《中論》如實正觀事物生滅的實相,使不生有見與無見,進而超脫一切見;如此滅戲論、離諸見的空無所著,所顯現出來即是「自在無礙」的修養工夫。[4]換言之,既知世間因緣生滅、空無自性,所以超越一切的生滅、來去、增滅、垢淨等;乃至老子所說的勝敗、虛實、得失、福禍等,在龍樹 《中論》的眼界下皆如夢幻泡影,也因此無所掛礙、心無所住,遠離一切顛倒妄見而得自在之解脫。
《老子》以有、無通觀天地萬物的運行,順應自然的道理,而以無為、無欲、無事、不爭、柔弱等作為處世的方式;相對地,《中論》遍觀諸法皆空,非有非無,於是捨離世間執著得自在解脫。因此自然無為與自在無礙似可以說是兩者修養工夫的形容,其中不執著是兩者共同的方法,皆強調能放得徹底。如此,道家自然無為的主張,及其所重視的無欲、無事、無知、無私、不爭等,與佛教的無我、無常、無為、無所得、無住無著,[5]其似可成為一種對比;只不過兩者在談無執時,其無執的動機與目的卻有所不同。《老子》談無執是要人去除成見偏執,而在放空心靈後蓄勢待發,帶有謀定後動之意;《中論》之談無執,雖也是要去除成見偏執,但其目的乃是要洞悉世間如幻不實,而擺脫煩惱、無所繫縛,以達涅槃解脫之境。
總之,雖然道家自然無為與佛教自在無礙有所不同,但去執可以視為兩者間相似的特點。《老子》的「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」與《中論》的「空亦復空」,所展現的皆是不執著。在後代中國祖師禪的發展下,既談自然、也談自在,使能順應自然而任運自在;即在自然無為下,靜觀天地運行變化而與之和諧共生,並從日常行往坐臥中邁向自在解脫。
(三)、天人合一與涅槃寂靜之對比
老子藉由天道、自然的觀察,來推演人事間的行為依據,並建立自己一套宇宙觀與形上學,其中有無、陰陽等為其中重要的概念。佛教雖然不重於純粹的形上思辨,但仍提出一套對世間現象的看法;如《中論》對存在的觀點,除了以有無來顯示外,成壞、生滅等概念的論述也說明世間生住異滅、成住壞空的道理。如此生滅、成壞之空義,若回到「三法印」的教說中,即是由「諸行無常」說明世間的緣起變異,到「諸法無我」之去除對自我的執取貪著,最後邁向「涅槃寂靜」的解脫境界。[6]
換言之,《老子》就天道動態變化推演人事間的價值辯證,而佛教「三法印」以世間無常談外在客觀的變化不定,從諸法無我說明主觀上的出離無執,兩者在表面上皆顯示出相近的思想構造。順著此一脈絡,則道家追求「天人合一」的最高境界,[7]與佛教「涅槃寂靜」,或許在形式上有相類比的空間。而且,從涅槃寂靜的境界中,更進一步推得中觀學「非常非無常」、「無我無非我」的不二空性的諸法實相。[8]其中的「結構」可以下表略作對比:
天地自然之道恆在動中,因此《老子》曾以「橐籥」(風箱)之「虛而不屈,動而愈出」,形容天地運行的道理;[9]此外,《老子》之「反者道之動」,不但說明道之動態歷程,也指出其「反」之方向性。而面對天道的動態變化,聖人的自處之道即是「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」的自然無為,並從中捨棄個己之見;[10]如此,《老子》的天道變動與聖人的去己無私,似與諸行無常、諸法無我略可比擬。
總之,道家以陰陽、有無等說明世間的變化現象,而佛教以因緣之成壞、生滅作解釋;道家的天道恆動與佛教的諸法無常,似說明了相似的現象。此外,《老子》所說的「聖人無常心,以百姓之心為心」等,也在於離一己之私,而與諸法無我印相似。至於所謂的天道推演人事,到最後天道和人道相應之天人合一,象徵著道家和諧、圓渾之極致境界,此也與佛教從無常、無我的洞識中達涅槃寂靜境界,在形式上也有相似之處。不過,以上所說的相似皆是表面上義理結構的相似,其中實質的內涵卻是大異其趣的。(取自博論《道與空性:老子與龍樹的哲學對話》,頁372-377)
[1] 如《老子》七章所言:「天長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長生。」五十九章也提到:「深根固柢、長生久視之道。」與四十四章說:「知止不殆,可以長久。」及五十章云:「善攝生者」等,皆傳達出《老子》長生之思想。此外,相似的觀點在《莊子》亦如此,如〈養生主〉說:「為善無近名,為惡無近刑。緣督以為經,可以保身,可以全生,可以養親,可以盡年。」其中保身、全生及盡年等,也表示出《老子》長生的意趣。
[2] 如說:「曲則全……古之所謂曲則全者,豈虛言哉?誠全而歸之。」(二十二章)
[3] 劉笑敢《老子:年代新考與思想新詮》:68-148。
[4] 中觀學「空」或「非有非無」具體精神的展現可說是「自在無礙」,或者說觀空的目的,即在於獲得自在。佛教談解脫,其重點亦在於此。如《長阿含經》說:「阿難!諸比丘於此八解脫,逆順遊行,入出自在,如是比丘得俱解脫。」(T01, p. 62, b25-26) 以及說:「其心得自在,斷除眾結使。」(T01, p. 8, b11)《雜阿含經》云:「心計於得失,其心不自在。」(T02,
p. 318, b24)
[5] 其中「無所得」以及「無住無著」,如吉藏《中觀論疏》所說:「佛雖說一切名教,意在無所得一相一味,謂離相、解脫相。」(T42, p. 32, a10-11)及其在《三論玄義》云:「有依有得為生死之本,無住無著為經論大宗。」(T45, p. 7, a25-26)可知,如吉藏所說,佛法的一切經教,其重點不外於無所得、無住無著的自在無礙境界。相關探討,可見華方田〈般若無得無所不得──試論吉藏佛學思想的基本精神〉,收在其《中國佛教與般若中觀學說》(北京:宗教文化,2005):92-100。
[6] 如《雜阿含經》說:「無常想者,能建立無我想,聖弟子住無我想,心離我慢,順得涅槃。」(T02, p. 71, a1-2) 但佛教之無常、無我、寂滅,從緣起法之相來說,雖有差別,但可能是觀看緣起觀點的不同;即就主客的立場上的差異,或者豎觀、橫觀的不同而已。如《大智度論》說:「有為法無常,念念生滅故,皆屬因緣,無有自在,無有自在故無我;無常,無我,無相,故心不著,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。」(T25, p. 223, b8-10)
印順法師也有相近的述說:「豎觀諸法的延續性,念念生滅的變異,稱為無常。橫觀諸法的相互依存,彼此相關而沒有自體,稱為無我。從無常、無我的觀察,離一切戲論,深徹法性寂滅,無累自在,稱為涅槃。」見《佛法概論》(新竹:正聞,2000新版):164-165。
[7] 雖然在《老子》中並沒有明顯提到「天人合一」,而是到了《莊子》「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」才明確有此觀點,但從「推天道以明人事」的思想架構,及「天之道,利而不害;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」(八十一章)等之天人關係之對演,似已隱含相近的思想,而到後代道家才真正顯題化。事實上,關於天人之間,不只道家關心,整體的中國哲學關注的重點也在於此,如湯一介認為:「所謂『天人合一』,它的意義在於解決『人』和整個宇宙的關係問題,也就是探求世界的統一性問題。在中國傳統哲學中重要的哲學家都討論了這個問題,而且許多古代的哲學家都明確地說:哲學就是討論天人關係的學問。」見湯一介《在非有非無之間》(臺北:正中,1995):82。至於《老子》的「天」有那幾層意義,以及天人合一與印度梵我合一間的異同,就暫待日後的探討。
[8] 如《中論》說:「諸法實相中,無我無非我。」以及《大智度論》説:「諸法實相,非常非無常。」 (T25, p. 193, b5)但如前所言,此非常非無常、無我無非我之意旨,表示出涅槃空性的超越意,而不是復去肯定此兩者為實。
[9] 此外《老子》說:「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。孰為此者﹖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況於人乎﹖」(二十三章)其中「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」以及「天地尚不能久」即說明一切都在變化之中,沒有恆常久存之天地與人事存在。關於世間無常變化的觀點,道家《莊子》也有相近的觀點,如〈秋水〉云:「夫物,量無窮,時無止,分無常,終始無故。......察乎盈虛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憂,知分之無常也。」〈天下〉亦云:「芴漠無形,變化無常,死與生與,天地並與,神明往與!」
[10] 如《老子》還說:「聖人無常心,以百姓之心為心」、「聖人終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」、「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無私邪?故能成其私」、「聖人不積,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」、「聖人去甚、去奢、去泰」等,皆是強調捨離個己之見。事實上,聖人的去己、去我,乃是道家的重要智慧,非但《老子》如此,在《莊子》裡也有「吾喪我」、「至人無己」之命題,而這與佛教的無我說,多少有異曲同工之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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